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簪紱朝衣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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簪紱朝衣(一)

南衡嚴令沈初不得出門,又命方圓百裏封鎖消息,怕她得知真相悲極傷胎。

初夏,像是又落了一場疾雪。南衡站在雪影和悲聲裏,看靈幡飄揚,再驟然被風折斷。飛向遠方,不知歸處。

那個人,終究也和這些纖塵不染的素幡一樣,硬生生地折斷了。君子死而冠不免,他沒有辜負這聖人訓,寧可赴死永遠做有皇室血脈的儲君,也不願等出獄被廢,淪落成為墮入泥塵的白身。

洞明如太師,多年前,就預料到這樣的結局。局終,他贏了太子華益,天地縞素,登高不勝寒,好像,也沒什麽意思。

遠方,傳來淒涼縹緲的琴音。有妙手撥弦,彈奏一曲《招魂》,遙寄最後的悼念。

仿佛是虞愔的綠綺琴,南衡哂笑,無心管這些瑣事,負手離去。



太子妃命殞後,一向將權力牢牢攥在手裏的王氏元氣大傷。齊天子鎮日沈迷丹藥行金石之散,藥力上來便尋美人美酒發散,在花天酒地之中追尋長生無極。

朝政荒蕪,宦官薛猗專權,每日進出天子寢宮十餘次,伺候湯藥之餘代傳天子口諭。口諭之真偽,無據可考,或有擅專,亦無人膽敢置喙。

政壇之首中書令王嵐近日收斂了不少,儲君新喪,是為國殤,這只老狐貍唯恐因瓜李之嫌被劃歸為太子黨,人死了,還要備受其牽連。

政治上,奉行了老子那一套,庸碌無為,對任何政見均持中立態度,由著下面那群“智囊”挖空心思折騰去。他不采納,亦不反對,不討好,亦不齟齬,不給人抓到任何把柄的機會。

可即便規避至此,總有人窮追不舍見縫插針。儲君殉國,太子妃為婦兩載,未有一兒半女延綿國祚,至蕭氏血脈雕零,此為失德。

子不教,父之過。大齊第一命婦受萬民供奉竟敗德如此,王嵐難辭其咎。其於國無功,於政又無建樹,樞密院於此際聯名在朝肱股,彈劾王嵐迫其卸任中書令一職,選賢與能居之。

想也不必想,這背後是誰的主意和手段。

王嵐為官三十年,官居一品,當然沒那麽逆來順受,可此時時局勢險,險就險在他王氏像被人鋸斷前螯捏住心腹的螳螂,蜘蛛結網黃雀在後,他無法大展拳腳,輕輕動作便會落入致命的圈套。

而不動,又被滿堂催命的暗箭逼迫挾制,逼他犯錯,迫他償命。

南衡,當初除惡未盡,遺禍正在眼前。

至此,群臣百官皆看出來了,南衡向王氏正式攤牌,要一決勝負。

南思自與周轡和離後便搬回南府閉門而居,王珠自打去歲雪夜突逢變故就一直沈屙難愈,吃湯藥屢不見效,到如今久臥病榻。

醫官說此乃憂勞所致,心病還需心藥醫,摯親宜多勸解,令主母將心懷打開。

南思正好在家中照料染恙的母親,不過她先後經歷了被迫離家、淪落風塵、嫁做人婦,又拿著和離書再度還府,兩年光景裏所遭遇的事,比她前半生整整十四年的經歷都要覆雜。

十五歲的花季,她卻變得沈默寡言氣質冷沈,時常只是坐在王珠榻邊,並不說話,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。很多話倒只有王珠問她,她才約略說上幾句,知無不言,卻不再作小女兒情態對事事都關心。

一日,王珠突然勉強起身走到南衡書房外,書房裏燃著燈,深夜裏,南衡仍在耕讀註疏。她因久病,足步虛浮,走起路來沒有什麽聲音。或許是南衡太過專註,竟未發覺母親的到來,直到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句:“音兒,朝中令王嵐辭官卸任的糾彈,是你策動的?”

南衡心中震動了一下,狼毫尖兒落在灑金玉板上的字跡歪斜出一點多餘的墨跡,怎樣也無法描補。而令他大受震動的不是母親帶病起身,不是她淡然地出現在他身後質問他做的決定,而是,他突兀地聽見母親用沙啞的嗓音喚自己的名字。

他太久沒聽見過母親喚他的表字,陌生與熟稔兩相沖撞,爆發出突兀的親情、魯莽的怨怪,讓他難以直視又不忍回顧,他擱下筆,揉掉潦草不成章的文字,回過身。

——他的母親,王氏嫡女,身家蘊藉,此刻面帶病容。燈光將她的面割成兩半,半明半昧。燈下的那半映出細紋和疲倦,燈影裏那半寫著涼薄和失意。

他端起案邊早已涼了的茶盞奉上前,“母親,飲一些茶水。”

王珠罷手,再度啟口:“音兒,你這是要逼死他?你是否想過,他是我兄?我們縱然骨未連骨心未連心,渾身上下,流的卻是相同的血。我生養了你,音兒,你的血脈裏有一半,也是王家的!你真的想清楚了,要冷血至斯?”

這回南衡聽清楚了,病氣真的吞噬掉了母親的嗓音,她的語調不再溫柔,染上了愁怨和勞苦。一如她清瘦的身影,躺下不覺得,站在他面前,讓他覺得那一刀刀消磨去她血肉的鋒刃,都報還在他身上。

饒是如此,他仍說:“母親所言無誤,可當初王嵐一人包攬仕林,為求榮極富貴,至南氏一夜之間家毀人散。父親折翼,此生無顏見天下人,他本清流之後,卻被王嵐生生打斷文人清骨。兄弟姊妹更是流離受辱,一生坎坷荒唐。”

“這筆賬,就這樣算了,南音萬難答應。母親,你無錯,錯就錯在音不該生於南王糾纏之世家,此生勢必用一半骨血絞殺另一半骨血,至死方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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